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满台游走的是原作的精魂

1999-07-14 来源:中华读书报 赵 园 我有话说

在我的印象中,这似乎是萧红的作品第一次“搬上”话剧舞台;此前像是也不曾有过萧红作品的影视改编——这位女作家的作品是被认为不大具备改编条件的。也因此在看由田沁鑫编导的《生死场》时,想,或许正是萧红那种特殊样式的小说,启示了轨外的戏剧创作,提供了另种改编的可能性?

我不认为萧红在她的时代是所谓“异数”,她的创作以至人生,都密切地联系着那个时代。我也仍然以为,在某种意义上,萧红是鲁迅精神上的同志,有对其所生存的时代的基本问题(所谓“国民性”问题,民族生存与解放的问题)的共同关注。她的《生死场》、《呼兰河传》使人感到的力度,无宁说正系于此。萧红的《生死场》不同于同一时期的“抗战小说”的,是乡民的日常生存与“抗日”这一突发事件(在长时段中)的关系。萧红所提示的是,即使在“抗战”这样的巨大事件中,生活的日常过程也仍在继续,不惟“生、老、病、死”(小说中语),性交,而且农民与地主间的对抗,较之对抗远为“日常”的卑怯、自私与苟活,男人对女人的、成人对儿童的摧残,甚至女人们的嚼舌头、飞短流长,也都在继续——这也正是“抗战”在其间发生的过程。“生活”并未被整个地组织在抗战的大主题中。与此相应的,是小说中大量非但无关宏旨、且似无“目的”的笔墨,随意的发散式的结构。鲁迅为《生死场》所作的著名序言,谈到了所谓“越轨的笔致”。其所谓“越轨”,除了指萧红式的文体(即狭义的“笔致”)外,是否也指越出了其时意识形态的框限?

由田沁鑫编导的同名话剧极其难能地,非但利用了原作所描述的历史生活的复杂性,而且将萧红那里尚朦胧的“思想”明晰化了(当然这“明晰化”另有代价)。民族矛盾/阶级矛盾,农民/地主,农民、地主/入侵者,以至为女性主义批评所强调的女性/民族的关系,农民经验中的家、村/国、族,其理解“抗日”与自身利益的方式,均以强化的浓缩的形式呈现了。尤其民族斗争背后的利益关系。令人惊叹的是,一些经文学研究而不得要领的问题,改编者竟以如此简净直截的方式厘清了(当然我也疑心这“简净直截”的图式中包含着简化)。在这一点上,话剧的意义也如原作,决不止于对“抗战文学”模式的解构,你因此不但愿意相信呈现于话剧舞台上的,是萧红眼中的世界,而且相信同名话剧提示了萧红之为萧红。上述提示是如此重要,有了这种提示,剧作对原作人物关系的调整、对情节的重新设置,都令人并不困难地接受了。

正因“越轨的笔致”,原作提供了多种读解的可能,尽管每一种读解在发现的同时总不能免于遮蔽。近十几年来的女性主义批评,呈示了为以往的读解所不拥有的视域。小说《生死场》中的女性视角与女性经验,在一个长时间里,确实是研究界的盲点。同名剧作在这里,也将萧红之为萧红提示了。同名话剧将原作中王婆用老洋炮激励赵三反抗,将原作中王婆关于“铁”和“泥”的话,演绎得有声有色,满台生辉。但在我看来尤有震撼力的,是呈现于舞台上的“生育”意象。宛转于四个壮硕男子肩头的、悬于绳索之下的女人身体,与其说渲染的是生育的神圣,无宁说是生育的惨烈与悲壮,是生育之为女性的厄难。这种日常事件与抗日一类大事件像是全无关涉。萧红提醒人们,女性的苦难并非战争的特殊后果,或者说,战争加之于女性的残害,只是女性日常苦难的延续。也因此抗战决不可能终结这种苦难。女性的痛苦有远为深刻的根源。

却也正是由这一角度看去,同名话剧对原作某些情节的删略——比如月英的被丈夫虐害,比如金枝被同一族类的男性所强暴,比如婚后的金枝重复着乡间妇女古老的命运(亦“轮回”)——未免可惜。尤其金枝被强暴的情节,确是据以阐发女性/民族主义问题的绝好材料。据此,女性主义批评者曾提请人们注意小说中金枝的那段活:“从前恨男人,现在恨小日本子。”“我恨中国人呢?除外我什么也不恨。”

但萧红毕竟不是金枝,当着描写东北民众的抗日时,她毕竟未囿于女性经验。值得注意的倒是,拥有深刻的女性经验的萧红,让人们看到,抗战是无分男女的“共同事业”。

尽管年仅24岁,萧红在创作《生死场》时,显然有着广大的意图,她决非偶然地选中了“生死场”这题目。原作更具统摄性的大主题,无宁说是“生与死”的吧。萧红袭用古老的象喻,以四时流转喻示生命周期,却不肯示人以“生生不已”的乐观,强调的是对于生、尤其对于死的麻木。读她的《生死场》、《呼兰河传》,令人想到鲁迅的话,“假使造物也可以责备,那么,我以为他实在将生命造得太滥,毁得太滥了。”(《兔和猫》)萧红于此有大哀痛。在《生死场》以及其后的《呼兰河传》中,她一再写乡民生存的“原生状态”,混沌未凿,或用了旧有的说法——像是尚未由“自然界”分离出来,却丝毫无意于将这种“原始性”诗意化。她对这原始性背后的物质匮乏与精神贫困有大悲悯。

萧红的才分显然不是“哲学”的,却有着哲学式的直觉与颖悟。她对存在主义的命题很可能一无所知,却将人与人像是与生俱来的隔膜,人与人的漠不相关,乡土人生中习焉不察的冷酷,感受到了刻骨铭心、痛彻肺腑。由关于“生”、“死”的基本生命体验出发,她于“没有悲剧”处感受悲剧,“几乎无事的悲剧”(鲁迅语),在这意义上,她也是鲁迅精神上的同志。同名剧作经由人物关系、舞台调度,将萧红小说中最具深度的上述方面,以强化的手段一一提示了。

一个冬末的午后,在胡同里田沁鑫那间没有供暖的小屋,听她读《生死场》的剧本,述说她在外地执导时的一些琐事,对她与年龄不称的犀利与沉重暗自吃惊。我于是知道了她的选择了萧红、给了自己如此困难的任务,有着自己的缘由。她经由她个人的路,已与那个早逝的女子在某处荒原遭遇过了。

一年前看由田沁鑫执导的《驿站桃花》时,演出者强有力的形体动作、丰富的肢体语言,就使我感受到了陌生的冲击。在《生死场》中我再次领受了这种冲击。形体动作(或可认为略相当于戏曲的“做”、“打”)作为戏剧语言,其功能得到了近乎极致的发挥,由此产生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力。这无疑有助于改造话剧(“话”剧)的欣赏习惯。浮雕式的后景,富于雕塑感的人物造型,动/静、张/弛、光/暗的强度对比,使整个舞台充满张力。尤其(异姓间的,同姓间的)相互纠缠、彼此抵拒的人体,惊心动魄地喻示了人的普遍的生存境遇。

有朋友不大满意于人物语言的“原生态”。我却宁愿欣赏话剧中拙重的口语,而且以为非这种原生态的语言,即不能与全剧协调。正是人物语言与音乐语言、肢体语言的协调一致,使整出剧厚重。也是鲁迅,每每感动于“北方”,即如“北方农民对于生的坚强,对于死的挣扎”(《萧红作〈生死场〉序》)。这挣扎的坚忍与苦斗的强毅,包含其中的人性力度,都像是久违了。我们这时世“轻”、“薄”的东西已经够多,尤其不缺少聪明,聪明人和聪明话,所少的就有这“拙”与“重”的吧。

我知道田沁鑫很在意文学研究界对其改编的反应。改编“是否忠于原作”,确也是个聚讼纷纭的题目。我不认为文学研究者在判断“是否忠于”时,拥有特殊的授权,尽管我们往往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权威感。在诠释学对“原作”进行了一番界定之后,改编被许诺了比以往大得多的自由度。但至少在理论上仍然有“原作”。“诠释”并不是无边的。在我看来田沁鑫的改编不存在“过度诠释”的问题。即使在重新拼装之后,满台游走的,也分明是那原作的精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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